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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时间:2008-12-01 00:00 来源: 作者: 点击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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■ 郑重
好久不见刘旦宅，传媒中也不见踪影，未免惦记。我去看望他了。
他还是那个样子，没有什么变化，胡子又长了一些，神情倒是有些疲惫，室内又弥漫着中药味。病了？他说肾里长了结石，是吃酸牛奶吃的。他是长期吃酸牛奶的。他说早的时候，酸牛奶很浓，带着淡淡的奶香味；前几年变得像水一样，吃的人提了意见；后来是变浓了，但没有奶味，也出了问题，如今要吃中药把肾里的结石打掉。
我们仍然是对坐在画案前交谈着。以往的交谈总是离不开书画，而此时他对这个话题不大有兴趣，似乎也有些懒得谈。画案上堆满报纸和书籍，笔筒里数管毛笔还在，可是砚台不见了，砚边那块带着墨渍湿漉漉的小毛巾，是作画时舔笔用的，也不见了。他早几年就说过，画出的画，没人欣赏，只是被买来卖去，没有意思，不画了。如今看来，他是真的不画了。一个画家不画画干什么呢？他说读书看报。他订了许多报纸，每种报纸都从一版看到最后一版，座位旁的转椅上，也放着厚厚的一叠报纸，整整齐齐，看来是留作参考用的。书橱里也多了一些新书。整个气氛似乎不是画家的画室，而是学人的书房了。他的谈兴很浓，从美国的救市，伊朗的核问题，非洲、泰国的政局，飞机失事以至中国的经济走向，都能谈出一些见解来，我这个吃新闻饭的人也自愧不如。
室内唯一能表现出他是位画家的是王蘧常先生书写的四条屏，内容是多年前他去香港开画展的前言，每个字比拳头略小一些，精美至极，是我看到的蘧常先生写的最好的字。刘旦宅虽是每日面对，此时也很兴奋，眼睛发亮，说：“写得好啊，每个字都像用刀刻出来的，多厚重啊。是现代王羲之，我把他与王氏父子并称为三王。”他的夫人在旁边说没人能看懂，没人欢喜。我随即把内容抄录下来：
刘子吾当儁，平生醉老庄。自然通画理，曼衍濯灵肠。紫气调诸色，玄思到八方。誉流遍香海，彩笔跃三光。
戊辰季秋
刘君旦宅将展画于香港，先期集画属题。君振奇人也，醉心老庄，余事游艺，尤胜于画。予谓其画多得之于象外，盖近乎道之法自然，肝胆冰雪，盖有得于庄生之曼衍。推其设色菁妙，岂得于关尹之谓紫气，更推其思维奇邃，其有愈于平子之思玄，于戏远矣。当乞正之。
王蘧常时年九十
蘧常先生虽然为刘子的画展作序，究其实是在讲他的学问修养。在画家中，刘旦宅是位好读书，富玄想的人物，欢喜读的是老子、庄子及屈原的作品，此外像张衡（平子）的宣寄情志的《思玄赋》、《归田赋》这样的短文亦是爱不释卷的。刘子的酒量之大、棋艺之高，在书画界也是所向披靡。
画画、饮酒、下棋，在刘旦宅看来都是“游于艺”，都是性情所致的游戏，都是在玩。玩是人生的一大境界。酒不喝了，棋不下了，画也不画了，埋头读书。读书也就是玩啊。别人都以为睡眠不好是痛苦，而刘子则认为不能入睡，可以天马行空，想入非非，好啊。他有时也是思索得很苦，把中国上下五千年的文化概括为“白玉青铜二三子”。说得明白些就是玉器文化、青铜文化，“二三子”者为孔子、老子、庄子。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：中国的思想文化为什么成熟得那样早，老庄哲理、屈骚、晋代书法、唐诗、宋画，为什么一出现都达到世界的顶峰？对这一现象的描述虽是重重叠叠，但难以找到圆满的答案而使他感到苍凉。想到今后的中国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文化顶峰，又使他感到悲伤。
读书给他带来这样多的苦恼，但也有颇能引起趣味的事。我们交谈时，不知怎么就把话题转到被我尊之为“老道长”的黄裳的身上。在“史无前例”的年代，他们都被关押在“五·七”干校的隔离室内，两人成了隔壁邻居，中间是一道透缝的篱笆墙，两个都不善言辞的人还能常作交谈，在他的印象里，这位邻居其貌不扬，说话不多，可是心境很高别具一番情味。隔离室内，无书可读，惟一可读的是他带去的《新华字典》，他每天翻来翻去，惹得邻居看得眼馋，悄声地问可以借给我看看吗？答曰可以，要经过工宣队。邻居向工宣队提出要求。工宣队问你愿意把字典借给黄裳看吗？答曰愿意。在那种地方，能看一本字典也是一大乐事，他与邻居黄裳共享其乐。
现在要讲讲成了气候的胡子了。刘旦宅的络腮胡子，既密又硬，如同板刷，但不留，总是剃得光光的，熟悉的人都称他为“刘胡子”，我则称之为“胡子兄”。他把胡子留起来，还有我的一份功劳。我曾劝他要有艺术形象设计，齐白石是一顶毡帽，张大千是长髯、长袍、拐杖，你不妨把胡子留起来。后来，他真的把胡子蓄养起来。胡子长了，谢稚柳先生颇为称赞：刘旦宅的胡子成了气候，也是美髯公了。联想到今天文坛的炒作之风，我说老兄如用胡子画画，就会被称为“艺术大师”。他说用胡子作画不是新鲜事了，唐代张旭用头发写字，张大千就能用胡子作画。他的夫人在旁说用胡子画画，用左手写字，那是何等了得啊。刘旦宅的左笔书法，堪称一绝，但隐而不露，鲜为人知。某次，以左笔书法饮誉海上的谢春彦，要在刘旦宅面前显示自己的艺高，刘旦宅说你这有什么稀奇，我不但用左笔还要倒着写给你看，当场挥毫写了一幅左笔倒写的字，使春彦老弟为之厥倒。
我的临别赠言：用胡子作画，再配以左笔倒写的书法作题跋，大师的封号是虚之以待了。
“玩笑，玩笑!”他说着就哈哈大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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